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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二章:龍思故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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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這龍不太對勁啊

“……事情就是這樣。師父、師妹, 我覺得我們應該過去看看,找那戶人家問一問。”

“師父?師妹?你們在聽嗎?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舒鳧猶自沈浸在仰臥起坐的餘韻之中,整個人都有些遲鈍,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:“在!我在!”

其實她很想繼續剛才的話題, 但正事在前, 她根深蒂固的事業心不允許自己分神。

正事, 先說正事。

江雪聲的念頭本就飄忽不定, 想一出是一出, 眼下還是不要放在心……艹, 果然還是很在意!

不行, 先說正事!

“我也在聽。”

江雪聲倒是真的處之泰然, 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, 舒鳧確實只是在做仰臥起坐,“你方才說,在城南郊外有一戶人家, 性情孤僻古怪,不敬花童, 而且時常危言聳聽,聲稱‘花童從未成仙, 只是被人推上神壇’。在魏城, 的確算得上一樁奇聞。”

說著他扭頭望了舒鳧一眼:“我記得, 鳧兒也對‘花童’一說嗤之以鼻。這戶人家,倒可說是你知音。”

“啊?”

舒鳧突然被他點名, 心頭沒來由地打了個突, 強自鎮靜道, “是啊。我想,他們一定知道些什麽。”

“……”

司非總覺得一夜之間, 師父和師妹都變得有些不對勁。但具體是哪裏不對勁,他又說不上來。

天真無邪的鮫人寶寶不明就裏,左看看,右看看,越看越覺得如墜漩渦。雖然他反應靈敏,擁有一副感知水流方向的魚鰭,卻捕捉不了室內流淌的微妙空氣。

為了打破僵硬的氛圍,舒鳧率先起身:“既然如此,我們就往城南看看吧。柳師兄還在追蹤蕭寒衣,獲得消息之後,他自然會聯絡我們。”

江雪聲點頭:“如漪行事穩妥,不必擔心。司非,你和鄔堯一起留在城中,幫魏城主清理鬼面魔君的眼線。”

“是,師父。”

司非乖巧應聲,同時又有些迷茫。

——此時本來就應該分頭行動,師父的安排明明十分合理,毫無問題,為什麽他會有一種被疏遠的寂寞感呢?

……

按照司非提供的消息,舒鳧一路打聽,順藤摸瓜,很快便找到了那戶傳聞中的古怪人家。

這家人姓欒,三代同堂,一家五口,上有花甲之年的老太太,下有蹣跚學步的小孫女。因為姓氏罕見,而且屢屢對“花童”出言不遜,堅持供奉古老的龍神,在城南一帶可謂家喻戶曉。

自然,不會是什麽好聽的名聲。

好在魏城風氣開放,居民平均素質高,雖然人人都覺得欒家偏執、荒謬、不合群,但也只是揣在心中,偶爾當怪事議論一兩句,不至於因此而排擠欺淩。相較於傳說中那座欺侮少年的魏城,反而要文明得多。

欒家遠居郊外,獨自守著一畝三分薄田過活,家境並不闊綽,家門口卻蓋著小小一間廟宇,據說其中就供奉著他們信仰的龍神。

這座小廟年代古老,久經風霜,墻角斑駁的青苔疊了一層又一層,但看得出一直有人精心修繕,就連瓦片上都沒有一個豁口,被一場春雨洗滌得閃閃發亮。

舒鳧摸到門口的時候,正好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捧著一束鮮花,半籃瓜果,一手牽著個梳沖天辮的小姑娘,正要向那小廟裏走。兩人眉目間有幾分相似,大約是一對兄妹。

仔細看去,兄妹倆都生得白凈秀氣,雪團一般亮眼,如果不是衣著樸素,說不定會被誤解為哪個高門大戶的小姐和公子哥兒。

“你是……”

大約是因為少見外人,少年看見舒鳧上前,便停住腳步,有些疑惑地打量著她,“這位姐姐,你找我們有事嗎?看你的打扮,不像是魏城本地人。”

“你好啊。我叫舒鳧,是來魏城參加花朝節的。”

舒鳧一邊自報身份,一邊不著痕跡地擡頭掃了一眼廟門。

從她的角度看去,無法辨認廟中景象,只見廟門口懸掛著一幅匾額,上書“龍神廟”三字,字體遒勁有力,似乎剛刷過一遍金燦燦的新漆。因為被人反覆擦拭的緣故,這三個字看上去格外鮮亮,半點也不見淒風苦雨的悲涼。

舒鳧心中會意,剛要轉向那少年繼續詢問,忽然聽見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:

“……仙子?你是,昨天晚上的仙子嗎?”

“咦?”

舒鳧聞聲扭頭,只聽一陣顫巍巍的腳步聲響,一道彎腰駝背、華發蒼顏的瘦小身影映入眼簾。

不是別人,正是昨日在夜市上遇見的老嫗。

當時舒鳧買了她一套面人兒,回頭插在客棧裏,人人都忍不住問一句——這五顏六色、奇形怪狀的,莫非是某種最新型的巫蠱道具?

如今,這老嫗站在明亮的日光底下,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矮小幹癟,像是一把枯黃的蓬草,被歲月反覆碾磨,擠幹了每一點鮮活的綠意,風一吹便會紛紛揚揚地四散飛去。

但是,當她擡頭望向舒鳧的時候,臉上卻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神采,就連死氣沈沈的雙眼中也有了光亮:“仙子,莫非你是……為了參拜龍神,才找到這裏來的?”

那倒不是,舒鳧想。

來此之前我還沒想過,“欒家”就是指您,而且您老人家門口真開著個龍神廟。

這樣說來,您老人家上街賣面人兒,那就是在傳教啊。

但她面色如常,只是禮貌客氣地笑了一笑:“不錯。大娘,這廟……是您家裏蓋的?”

老嫗連忙擺手:“不敢,不敢。這廟可是個古跡,咱們欒家祖祖輩輩啊,一直都在這裏守著。”

“只是……除了我們,已經有好多年,都沒見外人來參拜龍神了。我想,捏造出‘花童’這個神仙之後,人們都已經把龍神忘了吧。”

老嫗將腰背壓得更低,深深地嘆了口氣。

“忘了龍神,不好嗎?”

舒鳧剛要詢問花童之事,江雪聲忽然從她袖中探頭,毫無預兆地開口道,“龍神消失多年,早已無法庇護百姓。既然如此,拋棄這等無用的神明,追求新的信仰,豈非皆大歡喜之事?”

“那可不行啊。”

老嫗極緩慢、極莊重地搖了搖頭,滿臉皺紋擠在一處,露出個疲倦而了然的微笑,“花童是假的,龍神卻是真的。龍族確實存在過,從魔禍中拯救過這片土地。我相信,龍神之所以消失,也一定是為了世間的蕓蕓眾生。”

“即使所有人都忘記了,我們也不能忘記這份恩情。”

說罷,她轉向自己的孫子孫女,和顏悅色地囑咐道:“阿黛,阿清。這位仙子是貴客,你們帶她去廟裏看看。”

“好的,奶奶。”

那少年利落地答應著,一手牽緊自己的小妹,“外面風大,您先回屋裏休息吧。”說完又轉向舒鳧,一板一眼地欠了欠身,“這位姐姐……呃,仙子,請隨我來。”

舒鳧答了聲“不必客氣”,便舉步跨過門檻,跟隨這位名叫“欒黛”的少年,一道踏入那座小小的廟宇中去。

廟中布置簡樸,與外表一般乏善可陳,卻打掃得整潔幹凈,處處可見用心。

香案上擺放著一尊青瓷花瓶,其中滿滿當當揣著色彩繽紛的花束,燦爛得幾乎有些擁擠。少年放下果籃,手腳麻利地換上鮮花,他那小妹則用一雙羊脂玉般的小手捧起瓜果,挨個兒放在盤子裏,小圓臉上堆滿一派認真的虔誠。

兩人的動作有條不紊,就像是重覆過無數次一般熟練。

至於廟中供奉的神像,既不是清秀可愛的仙童,也不是尋常廟宇中的佛陀、菩薩之類,而是一條貨真價實的——

“……龍?”

說是龍,好像也有些不對。

那雕像分明是一條皓如霜雪的白龍,背後卻生有一對鮮紅如瑪瑙的翅膀,頗有點西方神話中“Dragon”的意思。

“是啊,仙子不知道嗎?”

欒黛回過頭道,“書中說,‘天有九龍,應龍有翼’,母神女媧‘服駕應龍’,又說‘應龍生鳳凰’。上古時代,最初的龍神便是應龍下凡,凡間的龍族、鳳族皆出於其後。三千年前,最後一任龍族帝君同樣生有雙翼,因為肖似應龍,也被稱為‘應龍君’。”

他挺起胸膛,不無自豪地介紹道:“這尊雕像,就是我們祖先仿照‘應龍君’的形象打造。雖然小了些,但絕無分毫差錯。”

舒鳧謙虛地一點頭:“受教了。”

修仙界關於龍鳳記載極少,她穿越前在這方面涉獵不深,知識儲備有限,只知道“水虺五百年化為蛟,蛟千年化為龍,龍五百年為角龍,千年為應龍”。

但聽欒黛的口吻,在這個世界,“應龍”似乎是神龍中的一種分類,而且是凡間龍族和五鳳的祖先,與她的認知有所不同。

隨後她註意到,廟宇四壁色彩斑駁,就像花童廟中一樣,繪有一系列覆雜精美的壁畫。

花童廟中描繪的,自然是“天降花童,恩賜福祉”的景象,那麽龍神廟的壁畫呢?

答案是——

……太特麽抽象了,看不懂。

“先生?”

舒鳧低頭朝手腕上瞄了一眼,“醒一醒,幫幫忙。”

不知為何,自從進入龍神廟以來,江雪聲便始終一言不發,仿佛變成了一條靈智未開的普通白蛇。

直到舒鳧喚他,他才稍許恢覆一點活氣,語調不帶起伏地回了一句:“何事?”

“沒什麽。”舒鳧搖頭道,“先生,你活得久些,可知道這廟中的傳說?”

江雪聲也搖了搖頭,語氣越發沈著如古井深潭:“沒什麽,無非就是龍神率眾抵抗魔禍,拯救黎民的故事罷了。信眾之說,多有誇張附會,不可盡信。”

欒黛聽在耳中,不由地有些慍怒:“這些都是真的!我祖上代代相傳,豈能有假?”

江雪聲淡淡道:“從你祖上至今,已有漫漫三千年歲月。口耳相傳,或有錯漏,也未可知。”

欒黛擡高嗓門:“不可能!雖說年月久遠,但我族一向壽數綿長……雖然,雖然到奶奶這一代短了些,不過一百二十餘歲,但奶奶的奶奶,可是活了好幾百歲的!”

他這話沒鎮住江雪聲,倒把舒鳧唬了一跳:“幾百歲?”

——那還是人嗎???

不對,按照這個世界的尿性,“不是人”才是司空見慣的常規操作。

舒鳧過去常說“姐姐可以,妹妹也可以”,但自從穿越以來,她遇到的往往是“姐姐不是人,妹妹也不是人”,或者“師兄不是人,師父也不是人”。

欒家看上去只是默默無聞的小老百姓,說不準把皮一揭,也是一窩銅皮鐵骨的猛獸呢?

舒鳧正兀自胡思亂想,卻只見江雪聲沈默片刻,緩緩從她衣袖中游出,朝向欒黛昂起玉石一般的小巧蛇頭:

“你過來,讓我看看。”

“什麽?”

欒黛依舊面帶不悅之色,但考慮到祖母囑托,只好不情不願地上前一步,“你這蛇妖,好生沒禮貌。我人就在這裏,你要看便看吧。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江雪聲一動不動地緊盯著他,將這少年從頭到腳、從裏到外,反反覆覆打量了好幾輪,目光幽深莫測,像是在掂量“這小崽子清蒸還是油爆好吃”,又像是隔世重逢,在腦海中仔細描摹故人的面影。

良久,他漫不經心地哼笑一聲,帶著些奇妙的輕松感,仿佛吹落肩頭一片經年不化的雪花。

然後,舒鳧聽見他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——

【青鸞這一脈,倒是比鹓鶵幸運得多。】

【同樣是血脈稀薄的遺民,這雛兒不僅頭腦靈光,模樣也算順眼,還有幾分他們祖宗的樣子。】

青鸞……?!

舒鳧差一點喊出聲來,但她註意到欒黛狐疑的眼神,立刻強行按捺住心頭詫異。

【先生,你是說……欒家人就是?】

——如此說來,昨夜在仙市上,欒老太自述“想要見一見真正的龍鳳”,其實是她身為青鸞後人,哀嘆族裔雕零,盼望重現祖上的盛景嗎?

江雪聲解釋道:

【早在昨日夜市上,我就有所懷疑,只是缺乏證據。如今一看,“欒”同“鸞”,“黛”為青黑之色,實在是個一目了然的名字。】

【青鸞一族的嫡脈隱居已久,不知所蹤……想不到,還有遺民留在市井之間,守著這座無人問津的古廟。五鳳之中,就數他們這一支最為老實,不擅矯飾。】

他一邊輕描淡寫地點評,一邊銜住舒鳧衣袖,示意她走近細看那座“應龍”雕像。

【不過,太老實也有壞處。有些地方,其實不必如此巨細靡遺,比如龍角上那個小缺口……】

“啊。”

江雪聲剛說到此處,舒鳧便在雕像近旁止步,擡手指向其中一處道:“先生,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龍的——”

“這個就別看了。”

江雪聲嗓音陡然一沈,沒再用傳音,而是直接開口說了出來,“都是他們憑空杜撰,不可當真。”

“是,是嗎?還挺厲害的,就像兩根狼牙棒一樣,上面還有倒刺……”

“……沒有倒刺。是他們編的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沒有?你又沒見過!”

欒黛忍無可忍,不顧妹妹一直拽著他胳膊阻攔,大步上前理論道,“你這條蛇,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大放厥詞,不將龍神放在眼裏!你以為龍神和你一樣嗎?應龍君天賦異稟,無堅不摧,那地方自然與凡夫俗子不同……”

舒鳧:“……”

——拜托,你們能不能爭論一點陽間看的東西?

她試圖緩解劍拔弩張的氣氛,作勢伸手去碰那尊雕像:“不過,這神像還真是纖毫畢現,雕工精良。你們祖上一定是位泥塑,哦不,石雕大師……”

“等一等,仙子!不可冒犯龍神!”

少年急忙舉手阻攔,將舒鳧伸出的手拂向一邊。不料他情緒激動之下,用力過猛,自己的手背反而重重磕在雕像“那地方”,然後——

哢嚓。

或許是因為歲月不饒龍,龍神像外表光鮮,其實內部早已風化腐朽。

又或許,是因為當年前來參拜的好事之人,將“那地方”當作吉祥物,你摸一把,我拽一下,不知不覺將鐵杵磨成針,將百煉鋼搓成了繞指柔。

總而言之,就在少年一碰之下,只見一捧石屑簌簌滑落,那布滿鱗片和倒刺、看上去分外猙獰的……姑且稱之為“龍木艮”吧,在舒鳧和江雪聲眼前,哢嚓一聲,攔腰折斷為兩截,上半截骨碌碌滾落地面。

舒鳧:“……”

江雪聲:“……”

——龍神,在另一種意義上斷子絕孫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大家念了好久龍龍的流星錘,現在流星錘出現了,但是剛出現就斷了……這,值得嗎

PS:龍鳳設定是很多不同版本的說法拼起來的,無從考據,不要當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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